父親退休前是錫礦山閃星公司會計，從我出生那一年（1981年）開始走上工作崗位，30余年里換了六七個單位，退休時，他給下一任會計交接的是滿抽屜的榮譽證書。在他所做過的數(shù)不清的賬里，他基本沒出過什么差錯。他總跟我們說，打算盤的人心中時刻要揣著一本“賬”，只有心如明鏡、胸中有數(shù)，才能毫發(fā)不差。然而，翻看他過往的人生賬本，我卻發(fā)現(xiàn)了他好些出項多、進項少的賬。
1991年，姑姑結(jié)婚?；槎Y舉辦前一個多月，父親為給姑姑多添辦一件家具，上山砍樹時被倒下的樹給砸了腦殼。在四下無人的山林里，媽媽捂著他鮮血直流的后腦勺，哭得六神無主：“你這是都為了啥啊，命都不要了！”父親拼命的背后是有故事的———多年前，奶奶、爺爺相繼去世，剛成家的父親還來不及鋪展人生的藍圖就被迎面而來的重?fù)?dān)砸得喘不過氣來，二老過世時，姑姑和叔叔年僅十二歲，我和妹妹一個三歲，一個一歲半。面對梁塌的困境，父親曾咬破食指寫下血書———“繼承家業(yè)”。姑姑的婚禮如期舉辦了，頭纏繃帶的父親在人群中格外扎眼。接親的隊伍在外面熱熱鬧鬧，姑姑拉著他的手哭著，久久不肯離去。
2005年，一天深夜，風(fēng)雨交加。父親剛從外地出差回來。大門被砸得“咚咚”直響，他披衣起床，黑暗中一個人影猛地跪倒在地，哭號著撲過來：“傳昭伯，你一定要幫我，幫幫我們??！”原來，院子里一人剛過世，他兒子前來請父親過去當(dāng)總管。這一家人病的病，小的小，全家數(shù)口擠在兩間風(fēng)雨飄搖的木架屋里，薄板棺材都買不起一副。這般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”的總管可不好當(dāng)，這事是辦呢還是不辦？父親掐滅煙頭，猛地披衣，把老媽給外婆看病的錢一把塞進口袋，傘也沒撐一把就消失在雨夜里。當(dāng)天晚上，父親帶著死者兒子一身泥一身水地挨家挨戶求人幫忙，捧回一堆花花綠綠的零票，請來一隊幫忙的漢子。幾天幾夜，他的眼睛紅得像斗牛一般。在父親的帶頭幫忙下，喪事操辦圓滿。
2009年，還差10多天就是大年三十了。父親突遇車禍，當(dāng)時他們一行4人正奔忙在為公司討賬的途中。4個人里，數(shù)父親年紀(jì)最大、傷勢最重。不僅脊椎壓縮性骨折，而且出現(xiàn)肺水腫、腦震蕩等多處傷情。全家人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禍?zhǔn)戮磉M了巨大的焦慮漩渦里，父親作為一家之主，全家的頂梁柱，若是有個三長兩短，結(jié)果怎敢想象！可就在這樣嚴(yán)重的傷情下，卻發(fā)生了一幕讓我震驚不已的事。一天下班，我飛奔去醫(yī)院看他，只見病房里攤了一床的賬，父親身綁鋼板，兩只手都打著吊瓶，他的同事正根據(jù)他的提示，忙著算賬。父親的聲音很輕，每說一句，就面露痛苦神色。我眼淚直掉：“爸，你看你，不要命了啊！都成這樣了，還想著工作！”他的同事也一個個面訕著。父親卻瞪我一眼：“甭管，繼續(xù)！”因為沒有嚴(yán)格遵醫(yī)囑，出院后，父親落下了腰痛、頭暈的病根子，從此干不了重活，還常常暈眩。可一提起當(dāng)時病房作賬的事來，他卻長嘆著氣說：“你懂個啥呢，全公司一百多號人，到了年關(guān)上了，哪個不眼巴巴地瞧著這點‘過年指望’，我是財務(wù)負(fù)責(zé)人，不告訴他們把賬算清，那會有多少個家庭過不好年？”
如今他退休了，也沒有閑下來，為了村里的公益事業(yè)，他沒有少奔忙，在他眼里，退休不退志、為家鄉(xiāng)做貢獻才是應(yīng)有的選擇。
人生如賬，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筆賬。有的人算出了財富，有的人算出了名聲，有的人算出了權(quán)位，而父親呢？算出了什么？翻看他那一筆又一筆所得和付出嚴(yán)重不平衡的賬，我的心頭涌起的是大寫的敬佩。我知道，父親是在用他的言行真切地告訴我們，人生的賬應(yīng)該怎么記。（作者單位：冷水江市委辦）